過去近半世紀,除了台北新潮文庫的翻譯本,我有另外一本書名為馬爾特手記的翻譯本,以及知道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英文翻譯本。一直想找時間細讀,比較三本書。
現在,似乎有更可参考的版本:
布里格手記
作者: [奧]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出版社:華東師大
出版時間:2022年09月
人民幣 ¥108
ISBN:9787576012651
內容簡介
《注疏版布裡格手記》包含詩人里爾克的長篇小說《布裡格手記》和中國學者陳早撰著的大量注疏。
《布裡格手記》是詩人里爾克平生創作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創作歷時6年。全書沒有貫穿始終的情節,只是片段式的隨想。小說的主人公是28歲的丹麥破落貴族布裡格,他浪跡巴黎,寫下71篇劄記。手記可粗略分為三大部分:布裡格的巴黎印象、童年回憶,他對認知、寫作、時間、存在和歷史的反思。
《注疏版布裡格手記》增補了約兩倍于原文的參考資料、注釋和解讀,在國內和國際里爾克研究學界具有開創性意義。
作者簡介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奧地利詩人,20世紀傑出的德語韻律詩人,被奧登稱為“17世紀以來歐洲最偉大的詩人”。代表作有《秋日》、《豹》,長詩《杜伊諾哀歌》。里爾克除了創作德語詩歌,還撰寫小說、劇本以及一些雜文和法語詩歌,其書信集也是里爾克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里爾克對19世紀末的詩歌體裁和風格以及歐洲頹廢派文學都有深厚的影響。
陳早,女,2006年本科畢業於北京大學醫學部。2016年獲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語言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于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出版譯著《布裡格手記》(里爾克 著,華東師大版,2015,2019修訂版)、《希臘化史:亞歷山大大帝》(居斯塔夫·德羅伊森 著,華東師大版,2017)、《逝物錄》(尤迪特·沙朗斯基 著,中信版,2020)、《<伊利亞特>和她的詩人》(卡爾·萊因哈特 著,華東師大版,2021)等,並在《外國文學評論》、《國外文學》等學術期刊發表論文若干。
目 錄
01. 巴黎印象
02. 雜訊
03. 靜寂
04. 學著看:“內在”
05. 學著看:臉
06. 主宮醫院
07. 批量之死
08. 祖父之死
09. “自己的死”
10. 離家
11. 秋日清晨
12. “完滿”
13. “構圖”
14. 追問
15. 克莉絲蒂娜·布拉赫
16. 詩人·渣滓
17. 塞納河邊的小鋪子
18. 盲人·殘牆·垂死者·“祈禱”
19. 硝鹽院
20. 所有丟掉的恐懼都回來了
21. 舞蹈病患者
22. 信稿
23. 夜
24. 貝多芬
25. 喂鳥人
26. 易蔔生
27. 媽媽的恐懼
28. 英格柏格和狗
29. “手”
30. 童年的病
31. 童話·索菲
32. 鏡前
33. 媽媽的死
34. 畫廊
54. 偽沙皇
55. 大膽者查理
56. 閱讀
57. 貝蒂娜
58. 女人·聖人
59. 賣報盲人
60. 蒼白、變老的姑娘
61. 瘋子查理·若望二十二世
62. 14 世紀
63. “既非在者,亦非演員”
64. 奧朗日劇場
65. 杜絲
66. 愛者
67. 愛超越死
68. 怪人·薩福
69. 威尼斯的女歌者
70. 第三者 : 基督
71. 浪子未發表手稿 開頭初稿
未發表手稿 開頭二稿
小說結尾 初稿
小說結尾 二稿
附錄
1903 年 8 月 18 日給莎樂美的信
孤獨者片段
1907 年 10 月 4 日給克拉拉·里爾克的信
1907 年 10 月 19 日給克拉拉·里爾克的信
1908 年 9 月 4 日給克拉拉·里爾克的信
1911 年 12 月 28 日給莎樂美的信
1915 年 11 月 8 日給洛特·海普納的信
胡萊維奇問卷(1925 年 11 月 10 日)
問卷 [……]
手記大事記
手記形式略述
參考書目
後記
前 言
後 記
2014 年初,經過與兩位導師——上海外國語大學的衛茂平教授和德國波鴻大學(Ruhr-Universität Bochum)的卡斯滕·蔡勒(Carsten Zelle)教授—幾番討論,我最終把自己博士論文的課題確定為,解讀里爾克的《布裡格手記》(以下簡稱《手記》)。
這是一部我已多次閱讀卻仍徘徊其外的書。《手記》的世界仿佛幽海,平靜字面下,意義暗潮洶湧,它讓人不安,也給人以安慰,它的曠遠和深邃,讓人費解,也充滿誘惑。潛泳般的閱讀,是呼吸的反復調整,唯有耐心,才能對抗焦躁的浮力。為了讓自己緩慢下來,靜(盡)心地去觸碰《手記》中的怕與愛,我決定暫時放下論文,把這部片段拼接的偽長篇、這部不講故事的偽小說,從德語翻譯成漢語。6個月後,譯文殺青了。
也許是命運的眷顧,這部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澀譯稿,讓我結識了“六點”的倪為國老師和彭文曼編輯,並意外地在2015年出版了我的第一部譯著。更重要的是,這看似漫長的一字字打磨和轉換,為我進入文本研究提供了扎實的準備和最直接的路徑。接下去的論文寫作,遠比想像順利。如果說,繁華卻冷漠的巴黎,曾讓28歲的詩人看到生命的彈性,詩人純淨、細膩的文字,則讓當時28歲的我看到文學的無限可能。碎裂的完滿,留白的密度,詞與物的重生,虛實、生死和時空的流動——里爾克一次次打破日常語言對概念的禁錮,甚至打破了傳統小說本身的形式,而理解,正是在片段與整體的反復迴圈中,從諸多晦澀、反常和不確定中乍然湧現。
2016年5月,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後,答辯委員會主席、復旦大學的魏育青教授鼓勵我說,可以考慮以論文為基礎修改出一本專著。幾乎同時,“六點”的倪為國老師讀過我的論文後,也建議我把論文內容與里爾克的文本結合,嘗試寫一部注疏式的研究著作。遵照兩位老師的指點,我在日常工作和生活瑣事之餘,不斷對論文內容進行甄選、增刪。慚愧的是,由於我個人的怠惰和愚笨,直至2019年末才最終定稿。我的第一部研究作品以著和疏的形式問世,讓我有信心未來完成對博士論文的一次蛻變和再創造。
里爾克用6年時間完成他唯一的長篇小說,我也用了6年,才漸漸熟悉了小說的主人公瑪律特·布裡格。然而,即使熟悉到能夠背誦《手記》的某些段落,他仍然是個模糊的陌生人,我仍然不敢太過親昵地直呼他的名字瑪律特。在他的疏離和我的尊重之間,始終存在著 不可消弭的距離,這距離,是讓我順應翻譯慣例、以姓氏布裡格入書名的原因所在。
必須提及的是,《手記》漢譯本和注疏版前後兩書的封面均由設計師姚榮設計,前者以墨綠淨色作底,面封中上方人工手貼一枚藏書票,暗合瑪律特回憶過的一本“綠色的小書”。後者更像一本厚厚的筆記,同樣參照瑪律特的描述,封面設計為“用泛黃的、象牙色皮面
裝訂的本子”,並虛化里爾克的一頁手稿作為背景圖案。注疏版《手記》內文版式由設計師劉怡霖特別設計,既區分小說正文與注疏研究,又兼顧讀者的閱讀體驗。設計師反復推敲、數易其稿,此過程絞盡腦汁。三言兩語,無法概括姚榮、劉怡霖兩位老師的良苦用心,只能在此聊表謝意。
因里爾克而結的緣,不僅是諸位包容的恩師和讀者。2019年初夏,我在德國的施特拉倫(Straelen)開會時偶遇一位同為里爾克譯者的匈牙利老人,他得知我譯過《手記》,欣喜地給我講了一段年輕時的趣事:當年他帶著自己的譯本去拜訪里爾克的女婿,本以為會被問及里爾克在匈牙利的接受情況,沒想到,後者翻開一頁書,對著燈光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隨後不滿地說,紙質不太好……。講到此處,鬚髮皆白的老人孩子似的開懷大笑,透露秘密一般小聲告訴我:你知道嗎,里爾克的女婿是個造紙商啊。我想,倘若有類似的情景,這本注疏版《手記》一定會受到稱讚—當然,這種稱讚與我無關,而是屬於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心血的每個人。
陳早
2022 年 3 月,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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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之死
想到如今已空無一人的家,我就知道過去不一樣。過去人們知道 ( 或者感到 ),死亡在自己內裡,就像果子裡有核。孩子有一個小小的死,成人有一個長大的死。女人的死在腹內,男人的死在胸中。人擁有死亡,它給人以特殊的尊嚴和靜默的驕傲。
看得出,我的祖父,老宮廷總管布裡格,還懷揣著他的死。那是怎樣的一場死亡啊:兩個月之久,響亮得能在田莊外聽到。
對於這場死,狹長的老宅太小了,似乎有必要擴建廂房,因為老總管的身體越來越龐大,他不停地要求人們把他從一間屋子抬到另一間,倘若白晝未盡,卻再也沒有他未躺過的房間,他就勃然大怒。接下來,僕人、侍女和總圍在他身邊的狗就會成群結隊地上樓,由管家帶頭,走進他亡母辭世時的屋子。房間與23年前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平日裡誰也不准進去。現在這群暴徒破門而入。窗簾被拉開,夏日午後粗魯的光搜查著所有膽怯、受驚的物件(Gegenstände),在掀開的鏡子裡笨拙地折返迴旋。人亦如此。女僕好奇得不知把手放在哪,年輕的侍者呆呆地盯住一切,老僕人四處走動,搜腸刮肚地回憶關於這間此時他們有幸入內的屋子可說的一切。
特別是狗,屋子裡所有東西都散發著氣味,呆在這裡似乎讓它們無比躁動。又高又瘦的俄國靈緹犬忙著在靠椅後跑來跑去,邁著長長的舞步,搖搖晃晃地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它像紋章上的狗一樣站起身來,細長的爪子撐在白金色的窗臺板上,把急切的尖臉和皺起的額
頭探向院子,東張西望。手套黃色的小獵獾帶著一切都似乎理所應當的臉,坐在窗邊寬大的絲質彈簧沙發裡。一隻刺毛的大獵犬看上去悶悶不樂,在一張金足的桌邊蹭著脊背,彩繪桌面上的塞夫勒瓷器於是瑟瑟發抖。
是的,對於這些失神落魄、睡意惺忪的物(Dinge)而言,這是段可怕的時光。發生過這種事情,某人冒失的手笨拙地翻開幾本書,書中飄落出的玫瑰花瓣被踩爛踏碎;孱弱的小物件(Gegenstände)被抓起來,打壞之後又立刻被放回去,有些擰壞的東西被藏在窗簾下,或是乾脆扔到壁爐柵欄的金網後。不時有東西掉下來,悶悶地落在地毯上,或清脆地砸在硬木地板上,或這兒或那兒,它們摔壞了,刺耳地濺起,或幾乎無聲無息地裂開,因為這些物(Dinge)嬌生慣養,經不起任何摔打。
若是有人想起來問問,這一切原因何在,是什麼讓這間被小心保護的屋子蒙受滅頂之災,—那麼只有一個答案:死亡。
大總管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布裡格在烏爾斯戈爾德的死。死亡溢出他黯藍色的制服,躺在地面正中,紋絲不動。在他那張陌生的、再無人認識的大臉上,雙目緊閉:他看不到發生了什麼。最初人們試著把他抬到床上,但他拒絕,自打疾病長出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憎惡床鋪。樓上的床也的確太小了,無可奈何只好把他放在地毯上;他也不想下樓去。
他躺在那,有人會以為他死了。暮色緩緩降臨,狗一隻只從門縫溜走,唯有那只面色陰鬱的硬毛犬坐在主人身旁,把一隻毛茸茸的扁平前爪搭在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灰色的大手上。現在連僕人們也大多站在比屋內更明亮的白色走廊裡,還留在屋裡的人不時偷看一眼當
中那堆昏暗的龐然大物,但願那只不過是一件罩在腐敗物上的大衣。
但還是有點什麼。是一種聲音,七個星期之前還沒有人聽過:它不是宮廷總管的聲音,這聲音不屬於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它屬於他的死。
如今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的死已在烏爾斯戈爾德生活了很多很多天,它對所有人講話、要求他們。它要人們忍受它,要那間藍屋子,要小客廳,要大禮堂。它要狗,要人們笑、說話、遊戲、安靜,它同時要求這一切。它要見朋友、女人和死者,它要它自己也死掉。它要。它要求,它尖叫。
入夜,不守夜的僕人們精疲力竭,他們想入睡的時候,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的死尖叫起來。尖叫著,歎息著,它咆哮得那麼綿長、持久,連最初和它一起叫嚷的狗都沉寂下來,再不敢躺下,它們用細長、顫抖的腿站起,驚恐不安。當聽到死亡咆哮著穿過丹麥遼闊的銀色夏夜,他們就起床穿上衣服,像在暴風雨天那樣,一言不發地圍坐在燈旁,直到它過去。即將臨盆的女人們被送到最遙遠的房間、躺在最厚實的床鋪裡:但她們聽到了,好像在自己腹中聽到,她們懇求起床,蒼白著走過長長的路,帶著汗濕的臉去與其他人坐在一起。在這個時節產崽的母牛無助而沉默,有人從一頭牛的肚子裡扯出已長出所有內臟的死胎,因為它根本不願降生。所有人都搞砸了白日的工作,他們忘了添乾草,因為他們在白日裡恐懼著夜晚,他們因太久的不眠和猛然的驚醒虛弱不堪、什麼都記不起。禮拜日走進安寧的白色教堂時,他們祈禱烏爾斯戈爾德別再有什麼老爺:這位老爺太嚇人。牧師從佈道臺上大聲講出他們想到、祈禱過的一切,因為牧師也再無寧夜、再不理解上帝。鐘說,有了一個可怕的競爭者,它整夜隆隆作響,即便用盡金屬的氣力去發聲,仍不是它的對手。是的,一切都在言說它。一個年輕人夢見他走進宮殿,用糞叉殺死了仁慈的老爺。人們興奮起來,最後他們過度衝動,甚至全都去聽他講他的夢,卻未曾意識到他們是在判斷他能否勝任此事。這個地方所有的人就這樣感受著、談論著,而幾個星期之前他們還在愛著、同情著宮廷總管。然而,即便這樣說,也不能改變什麼。居住在烏爾斯戈爾德的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的死趕不走。它要來這裡十個星期,也留了這麼久。這段時間裡,它比往日的克裡斯多夫·迪特萊夫·布裡格更像主人,它仿佛是一位國王,後來,永遠,人們稱它為恐怖。
這不是某個水腫病人的死,這是邪惡的、王侯的死,宮廷總管懷揣著它一輩子,用自己養大了它。一切在他平靜的日子裡無處施展的多餘的驕傲、意願和權力,都匯入他的死,這場死亡定居在烏爾斯戈爾德,橫行恣肆。
如果有人要求宮廷總管布裡格以另一種方式死去,他會怎樣看待此人?他死於他沉重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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