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8日,"李幼鸚鵡鵪鶉"拿錄影機,採訪新書發表會。
台灣文化沙漠的綠洲——追憶張清吉這樣的出版家 ◎李幼鸚鵡鵪鶉
◎李幼鸚鵡鵪鶉
--他因堅持理想、珍惜品質享譽跨世紀
--他因厚道而多次破財
--他因信任林衡哲(哲學、文學、精神分析學)、劉森堯(電影藝術)、莫渝(法國文學),讓出版文化更燦爛
出版家張清吉先生(1927年—2018年)的志文出版社,曾出版過幾百本「新潮文庫」,意氣風發超過半世紀,深深影響台灣兩三個世代的人,受惠的不僅普羅大眾,連思想界的菁英、文學及劇場與電影的奇葩也被「新潮文庫」的譯/著啟發、開竅。
1949年以來,電影專書在台灣罕如鳳毛麟角,志文出版社1976年刊印青年才俊電影學者劉森堯翻譯的《電影藝術面面觀》,開展了「新潮文庫」電影專書序幕。張清吉接納劉森堯的建議,1978年到1980年間就先後出版了至少14本電影書,劉森堯推薦了多位當時未必有知名度的年輕寫手或譯或著或編,堪稱當時台灣書市的大手筆與大突破。
電影專書先鋒 內涵、品質比發財重要
1960年代到1980年代,電影刊物在台灣主要是以明星掛帥,香港「電懋公司」的《國際電影》與「邵氏公司」的《南國電影》這兩本介紹自家明星與新片的雜誌在市場屹立。至於本地貨與進口貨(或者說華語片、日本片與歐美片)都報導的雜誌,往往撐不了幾年就垮了,停了。比較有深度、有內涵的電影刊物,更是來得快,去得也快。1960年代邱剛健、莊靈、黃華城、張照堂主編兼主筆的《劇場》雜誌,1970年代李道明、張毅、林銳(林生財)、翁文仁參與過編務與主筆的《影響》雜誌,走在大眾之前,銷路重挫可想而知。尤其是《劇場》當初少人問津,往後30多年竟是絕版珍寶,舒國治還經由莊靈允諾,翻印其中的費里尼、安東尼奧尼專題章節,蔡明亮在學生時代經由《劇場》的雷奈《去年在馬倫巴》劇本譯文與劇照去想像電影的模樣。白先勇兄弟的晨鐘出版社把《劇場》刊載過的瑪格麗特.莒哈絲為雷奈電影《廣島之戀》編寫的劇本(崔德林中譯)單獨出書,簡直是額外特例。
電影書刊這麼不景氣的文化沙漠台灣,向國外郵購更是千難萬難,張清吉宛如守護神,向讀者狂送耶誕禮物。「新潮文庫」這些書雖非狂飆大賣,但也銷售不惡,跟志文出版社其他類別的書同樣細水長流,永遠有讀者需要,始終不會沈寂。這正是張清吉獻身出版事業的初衷:內涵、品質遠比忙著發財重要。譁眾取寵的書不必跟著人家一窩蜂。
劉森堯為台灣讀者們敲開了「新潮文庫」的電影叢書這道門,恰似張清吉創業初期與另一位青年才俊林衡哲彼此切磋、激盪出引介世界新思潮到台灣的宏願。且看「新潮文庫」最先刊印的四本書,有三本是譯介英國哲學家羅素,一本是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自傳。
「新潮文庫」既不會只侷限在少數幾位文壇才子、哲學巨擘(所以從卡夫卡到佛洛伊德,從契訶夫到西蒙.波娃,從尼采到禪,應有盡有),又不至於在已經發行過哪些俊傑其人其文的專書後就認定大功告成,只要他們有新作又及時邀得到出色譯家,仍會再續前緣(因而往後還有沙特、羅素其他著作在台灣面世)。
翻譯新思潮 新潮文庫如知識寶庫
「新潮文庫」縱然從未刊印任何電影專書,單是其他類別涵蓋哲學、文學、心理學、精神分析、社會學、音樂、美術(以及各類歷史、人物傳記)就恍若出版界的知識寶庫,活像世界新思潮的圖書館,讓張清吉的成就格外燦爛、教人永遠難忘了。更何況還出版了王文興的《玩具手槍》、陳芳明的《鏡子和影子》、施叔青的《拾掇那些日子》、夏濟安的《夏濟安選集》、以及同一作家兩種署名(葉珊、楊牧)的著作,這些台灣本土文學創作與評論更延伸到邀來香港的江蘇才子宋淇的《林以亮論翻譯》,都收在「新潮叢書」系列。
不巧的是,「新潮叢書」《紅土印象》的作者劉大任197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期間滿懷理想神往祖國、投奔大陸,讓張清吉飽受蔣介石的爪牙鷹犬(警備總部)的刁難迫害(先責怪張清吉不該為「匪諜」、「共黨」出書;又搞文字獄硬拗書名的紅土就是共產黨的場域;政治罪名之外,還加碼痛批書中情節士官強迫小兵公開打手槍根本是散播淫佚)。如此這般,不僅「新潮叢書」被迫停擺,台灣本土作家其他新著從此無緣在志文出版社刊印,甚至連累到「新潮文庫」譯介的歐美名家是不是思想「有問題」也被放大檢視。獨裁政權的暗無天日,讓張清吉在驚濤駭浪中度日如年,好在畢竟挺了過來。
很多人都知道張清吉日文造詣極佳,長年勤奮用功閱讀法文、英文譯成日文的大批當代思潮巨著。其實,他的英文功力也非等閒,每當有人以為張清吉用日譯校訂台灣譯者直接取材英文原著而有爭議時,方才發現張清吉同時對照英文原著與日譯,並非以日制英。直接從法文譯成中文的胡品清教授,有時難免跟左擁英譯、右抱日譯的張清吉有所扞格,胡教授據理力爭,張清吉也能從善如流。我自己還搶搭順風便車,把Marguerite Duras的姓氏譯成「杜哈」而非「杜拉」,起先讓張清吉困惑,我就向胡品清求助,靠她撐腰,張清吉接納了「杜哈」以及往後「莒哈絲」的譯音。
「新潮文庫」勇敢出版大批電影叢書的1980年前後,有些文藝青年希望張清吉重印《劇場》雜誌。只是,另外有人在跟別家出版社洽談,張清吉低調作風與溫和個性既不擋人財路也不搶人鋒頭,何況,白先勇與舒國治各自挖走一些精華,全套《劇場》已不完整了。反而是《劇場》其中一位寫手曹永洋早在劉森堯之前,就是個體戶,為「新潮文庫」翻譯了《電影藝術—黑澤明的世界》,還成為張清吉的摯友。既是摯友,曹永洋對於「新潮文庫」的呵護是不向張清吉推銷極度票房毒藥的書。反而是張清吉延攬了1970年代《影響》雜誌的新銳影評家們(李道明、黃翰荻以及香港的羅維明與張偉男等人),還有往後的陳國富、曾西霸、梁良,連文學巨擘鍾肇政都用筆名「趙震」從日文翻譯過世界名片介紹。
白恐遭染紅 仍給受迫者平台自述
張清吉會不定期邀宴「新潮文庫」的作者與譯者,我因而有緣見識文壇(李永熾、徐進夫)、影評界(用「司徒明」當筆名的李道明、有「張啟鳴」、「張知了」、「張飛硯」、「童娃」多樣筆名的張啟明)的丰采;聽楊耐冬講述在白色恐怖受難受辱的經歷;還目睹張清吉把賣書的辛苦錢拿去在鍾肇政主編的《台灣文藝》雜誌買一頁廣告,這種窮人幫助窮人的溫馨援手,十足動人。
張清吉有時知人善任,樂意支持少年詩人莫渝翻譯法文的文學名著,都德的《磨坊文札》就是一例,胡適早期只翻譯其中一二(譬如〈最後一課〉);不過,張清吉也常付了錢卻收不到貨,有位台大哲學系才子,拿了錢不譯不著居然臉不紅心不跳,張清吉卻不忍追究相迫。「新潮文庫」刊印我《名著名片》、《影壇超級巨星》、《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3本書後,我自認為有談判籌碼,讓張清吉答應刊印《影壇超級巨星(第2輯)》,20、30萬字已經打字並多次校對,不料因故流產,平白浪費出版社許多成本,張清吉從未聲討,我將近13年無顏相見,平白錯失推薦青年才俊聞天祥、陳堯興、石偉明、鄭立明為「新潮文庫」電影叢書效力的機會。
1993年我的兩本書《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與《男同性戀電影…》各30萬字與多張彩色劇照,思前想後,只有交由「新潮文庫」刊印最好,於是恬不知恥突擊般拜訪張清吉,肉麻兮兮,苦苦哀求。張清吉姑且當我浪子回頭,出版社的大門永遠為我開著。書出版後,1994年我的新構想是再來兩本各30萬字的書《男同性戀電影(第2輯)》與《奧黛麗.赫本》。後一本是從奧黛麗.赫本拓展到跟她同一輩的多位女演員(伊麗莎白.泰勒、黛芬.賽麗格、安諾.艾美…)以及前輩巨星(達妮葉.達麗尤、珍妮.麥唐納…)等,延伸到女導演的、女性主義的、女女戀的電影。文字早已打字、校訂,劇照、圖片網羅幾千張,為了等候少數幾張,我的完美主義敗給歲月,也敗給智慧財產權。拖到2000年,台灣出版界著作權法上路,這一回,張清吉寧可尊重版權(圖片、劇照必須合法使用),主動放棄出版,又讓他損失一大筆錢。
2010年,我拿到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創作類與出版類補助的《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一書,必須像計程車靠行,要由合法出版社背書方才可能得到補助。張清吉慨然賜助,還沒看全書就海涵允諾,從不積怨,永不記仇。
我一次又一次的虧與罪,張清吉再三又再三的慈與惠,成了我一輩子的悔與愧,能不對他感與佩?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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